他被誉为“中国萨克斯第一人”,缔造了中国民族音乐与萨克斯完美结合的典范。
“愿走出半生,归来仍少年”,用这句网络流行语来形容年近九旬的范圣琦,再合适不过。他说:“人只能活一次,梦想却可以各自精彩,不用纠结怎么选择,一路走到底,这辈子已经足够精彩。”几十年来,老先生的人生轨迹都围绕着同一主题:音乐。
即便在众多文艺活动按下暂停键的这个特殊时期,他依然忙碌着,用终爱一生的乐器——萨克斯,一遍遍吹奏出动听的乐曲。
因为心系武汉、心系抗疫医护人员、心系抗疫的志愿者们,他每天都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只自己演奏的曲子,赞美他们,激励他们,歌颂他们。“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他们也都有妻儿老小,逆行的他们才是时代的英雄。”
寒夜里聆听交响曲的“雪孩子”
20世纪30年代末的北方城市哈尔滨,冰天雪地。放学了,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连打带闹地在雪地里撒着欢儿。一位大眼睛的男孩忽然被路边小木屋里传来的钢琴声吸引住了。他循着钢琴声走了过去,透过窗户,只见烛台下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美丽端庄的贵妇人优雅地弾着钢琴。那琴声美妙极了……那个男孩身不由己地在小木屋外坐了下来,他陶醉在音乐世界里。雪越下越大,他全然不知。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成了一个“雪孩子”。多年以后,“雪孩子”才知道,曾深深打动他的那首曲子源自《悲怆交响曲》,曲作者柴科夫斯基也成为他最喜爱的音乐家之一。
乐曲让“雪孩子”忘记了饥饿和寒冷。天黑了,妈妈终于找到了他。他喃喃地说:“这琴声太好听了”。妈妈心疼地用双手捂着他冻红的小脸蛋,操着胶东口音连说:“这小三儿(他在家中排行第三)痴了”。弹指一挥间,忆起此事,老爷子感慨万千:“小时候最喜欢的是钢琴曲,没想到最先接触的乐器却是萨克斯。于我而言,这把金属乐器不是冰冷的,而是有生命的、炽热的。我把爱给予了它,它加倍地回报了我,陪伴了我一生。”
范圣琦1933年出生于山东省黄县。4岁时,因家庭贫困,父亲带领全家投奔到在哈尔滨做生意的姨姥姥家。姨姥姥无儿无女家境殷实,虽没有多少文化,却喜欢听歌剧、听京剧、看话剧,对范圣琦兄弟几个更是疼爱有加。严格意义上讲,这位裹足的老太太应该是范圣琦兄弟们艺术生涯最早的启蒙老师。在范老的书房里一直摆放着三张照片,父母和姨姥姥的。逢年过节他必要敬茶,姨姥姥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8岁那年,姨姥姥带着孩子们逛百货商场,小圣琦一眼看到框台里摆着的金灿灿的萨克斯,他喜欢得不得了。可价格太贵了,只能望而却步。几年后,日本战败投降,在哈尔滨的日本人纷纷变卖家当逃离中国。战乱使得范家生活也异常艰难, 范圣琦的大哥拿着家里的皮大衣去当铺典当。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几个灰头土脸的日本人在卖乐器,他惊奇地发现原本昂贵的乐器几块钱就可以买到手。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两把萨克斯和一把小提琴。回家后,妈妈并没有埋怨他,只是叹了口气,“少年不知愁滋味呀!”
大哥喜欢上了萨克斯,二哥抢走了小提琴,小圣琦只能趁着两个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拿出乐器仔细端详摆弄,爱不释手。两年后,大哥参军,随部队南下,把心爱的萨克斯留给了三弟范圣琦。大哥范圣恩在部队里也从事文艺工作,后来成了八一电影制片厂军教片总摄影师。喜欢小提琴的二哥范圣宽,后来成了中央乐团小提琴演奏家。
姨姥姥知道小圣琦喜爱萨克斯,便给他找了一位流亡哈尔滨的俄国音乐家做老师。俄国老师身材高大,是个谢顶的秃头,小圣琦叫他“秃老亮”。这位俄国老师可不简单,他是俄国著名的双簧管演奏家索林。小圣琦聪慧伶俐,天赋极强且勤奋好学,索林非常喜欢他,毫无保留地传授他演奏萨克斯的技巧。这位俄国老头也很有意思,他收取的学费竟是一个月一个大列巴(俄式面包)。作为哈尔滨早期乐手,少年范圣琦逐渐有了名气,各种舞会俱乐部、街坊四邻的红白喜事都来找他。他能挣钱了,母亲高兴极了,逢人就夸“小三儿能够养家糊口了!”
一日,演出回来的小圣琦走到一个大院边,院内的樱桃熟了,枝头探出院墙,红彤彤的水灵极了,太诱人了。他爬上墙头,正在享受着樱桃的甜美,站岗的战士就过来呵斥他。大门开了,一位身披大衣浓眉瘦脸的军人走了出来,制止了站岗的小战士,并让范圣琦下来小心摔着。见惯日本鬼子、伪军、汉奸、国民党兵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范圣琦心里暖暖的。小战士说,这是我们首长。范圣琦心头一振,他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家琦,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萨克斯吹得有模有样的小圣琦,人生道路上又遇见了一位“贵人”,著名作曲家刘炽从延安来到了哈尔滨。刘炽听说他萨克斯吹得不错,托人找他去给《白毛女》伴奏。这一伴奏刘炽发现范圣琦居然不识简谱,便手把手地教他。几天下来,他可以担纲伴奏重任了,刘炽很满意。由于他是“外请”来的,他还得到一毛二分的“酬劳”。范圣琦喜出望外:这也许是他演艺生涯中第一次“走穴”成功。自那以后,一发不可收,他又演奏了《兄妹开荒》《解放区的天》 等新曲目。水涨船高,酬金也涨了不少。1948年底,范圣琦加入了哈尔滨政府的吹奏乐队,任首席萨克斯演奏员。
1951年,铁路文工团到哈尔滨招生,看中了范圣琦,一纸调令他来到了北京。十几天后,一位梳着大辫子、美丽的北京大妞也考入了铁路文工团舞蹈队。姑娘名叫王家琦,出身文化世家,叔叔和哥哥都是话剧演员。更有趣的是,她的姥爷竟也是一名萨克斯手。一帧清朝档案照片里,记录下这支由李鸿章出访西方国家回来组建的西洋乐队。
彼时正在北京慕贞女中读书的家琦,常常跟同学上街扭秧歌、打腰鼓,庆祝各地解放。铁路文工团的一位领导看到她的舞蹈天分,就介绍她考文工团舞蹈队。当时铁路文工团集体宿舍在贡院二条,楼上住女生,楼下住男生。范圣琦身材高挑,仪表堂堂,精通音律,滑冰、跳舞门门精。但他少言寡语,内向沉稳,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孤傲的气质。其实,他早已注意到美丽大方的王家琦了,为多看她几眼,常常找借口接近她。汤显祖《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俩相爱了。那年,小范19岁,家琦18岁。
1952年五一劳动节,文工团全团在天安门广场联欢。晩上,当人们陶醉在歌舞的海洋里时,范圣琦拉着王家琦的手悄悄地溜出了广场,沿着东单向东,停在一户住宅的门洞里,他倾诉着对姑娘的爱。初恋的甜蜜让这对年轻人陶醉,爱情的火焰在燃烧。1953年,两个年轻人随慰问团一起去了朝鲜,为志愿军演出,慰问最可爱的人。这次慰问对他们的人生观形成起了很大作用。抗美援朝结束后,铁路文工团留在了哈尔滨。此时,两人的恋爱已经瓜熟蒂落。婚礼是在年三十举行的,团里的领导做主婚人。大家吃了喜糖、喝了茶、跳了舞,新人热热闹闹地进了洞房。那年代的洞房其实就是团里的宿舍,两张单人床合并在一起,添了两把椅子,把各自的被子抱在一起就成了家。
风风雨雨几十载,有过苦涩,有去中南海为毛主席、周总理演出的光荣与喜悦,还有被禁吹萨克斯的郁闷。春回大地,两人牵手一路走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甜酸苦辣,两人共同品味。生活中范老很自律,不抽烟,偶尔小酌。但他也有过大醉,每每说起这事,夫妻二人总是大笑不止。那是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一次演出后聚餐,酒桌上有“知青办”的负责人,考虑小儿子明年毕业后分配问题,范老便与这位负责人套近乎,希望在他小儿子分配插队的问题上高抬贵手给予照顾。这位负责人倒也来得痛快,顺手指着桌上的一瓶二锅头说,只要您把这瓶酒喝了,什么事都好说。闻听此言,范圣琦二话没说,抄起酒瓶一口气干了一瓶。回家路上,他骑着自行车感觉长安街都变得歪歪扭扭,他努力侧身想将道路找正,结果是横着将车骑回了家。一进门,大吐特吐。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提喝酒他就呕吐不止。小儿子毕业后没有去插队,因为那时已经取消了插队政策。每每和人说到这里,老人总忍不住笑,笑声里多少带着些许心酸。
后来,范老联络京城一些老音乐人组织了一支爵士乐队,一经演出便轰动全城。导演陈凯歌找到他,想请这支乐队为由其导演,张国荣、巩俐主演的电影《风月》录制几段20世纪30年代旧上海滩的爵士乐。录完后,陈凯歌十分满意,要在片头打上乐队的名字。叫什么呢?夫人王家琦脱口而出:“叫‘老树皮’吧!”老树皮,透现岁月的沧桑;老树皮,经风吹雨打、电闪雷击,依然永葆青春。“老树皮”乐队后来还登上春晚,名声大振。
浪漫之人对所爱的人有一种诗意盎然的称呼曰“牵手”。其实,爱人牵住的不仅仅是一只手,而是一个跟自己生命同样重要的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2008年,一生善良的夫人王家琦因病去世,这重重的一击,几乎把范圣琦这条山东硬汉击倒,巨大的悲痛像一座山压在他胸口上。在告别仪式结束时,遗体就要被火化了,此时满脸憔悴的范老爷子“砰”的一声单腿跪地,撕心裂肺地呼喊:“家琦!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哗啦啦,身后的孙男娣女黑压压跪倒一片,哭喊声响彻大厅。此情此景,在场的人们无不动容。
在北京一处风景如画的陵园里,一块墓碑上雕刻着范圣琦和王家琦的牵手照,范老已经为自己和老伴写好了墓志铭:范圣琦“小侃、大侃、老侃”;王家琦“小忍、大忍、老忍”。侃,能吹善聊,激情四射,豪情万丈。忍,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一生牵手。这就是两人相爱一辈子的真实写照。
80岁的老小孩要比18岁的小老头可爱
舞台上的范圣琦端庄、潇洒、优雅。舞台下的他谈笑风生,口无遮拦。朋友们都喜欢他的笑声,那笑声是爽朗的无邪的,天真得像个孩子。台湾作家三毛说:“我笑便面如春花。定是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老爷子也好交友,朋友相聚每饮到微醉之时,他便拿起心爱的萨克斯吹上几曲助兴。畅想于天地之间,游刃在乐海之中。在欢乐和音乐中荡涤世间各种烦恼。开心和吹奏萨克斯是他每天的必修课。电影艺术家谢添曾经送给他一句话:“80岁的老小孩要比18岁的小老头可爱。”谢老驾鹤西游,告别大厅回响起的竟是范圣琦吹奏的世界名曲《回家》,家人说,这是谢老嘱咐的。
他之所以始终保持最佳精神状态为观众演奏最美的音乐,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音乐于他是最好的营养剂,日复一日地吹奏练习就是他独特的健身方式。中医讲究身体调节用气息。有时一场演出要吹几十首乐曲,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很多年轻人都比不过这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始终认为:“音乐就是我健康的根源,同时,健康又成就了我的音乐”。
经历过大风大浪,品味过酸甜苦辣,范圣琦的心胸极为宽广。心小了,所有的小事就大了;心大了,所有的大事就小了。有了一颗平稳的心,可以遇事不慌,化险为夷。
那一年,国庆招待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范圣琦与二胡演奏家宋飞合演曲目《二泉映月》。站在舞台上的他,习惯地将萨克斯含在嘴边等着宋飞二胡的前奏结束后萨克斯响起。这是中西乐器合奏优秀中国乐曲的成功尝试。此时,范圣琦却突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的乐器出了问题,那个乐器嘴里的哨片没泡好,干的!哨片是苇竹做的,厚薄均匀,演出前需用水先泡一下,不干不湿音色才悠扬。今天哨片没泡好,声音吹出来一定是刺耳的,会出重大演出事故,造成不良影响。就在舞台打闪纫针的一刹那,他凭借自己多年舞台演出经验,迅速用口水将哨片浸湿泡软接茬演出,观众和台上其他演员丝毫没有发现。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大会堂里掌声雷鸣。
《周易》有云:“谦,德之柄也。”艺术之路上蜚声中外的范圣琦面对鲜花和掌声,泰然处之,学而不止,曲不离口。心中再有不快,对观众也是笑脸相对。“子夏问孝,孔子答曰:色难……”色就是脸色,一个人的脸色充分代表你的内心情感。面对人群,脸色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还是和蔼可亲,如孩童般天真烂漫,这就要看个人的修行了。
受疫情影响,演出少了,大家的社会活动也少了。范老爷子宅在家里可没闲着。都说艺术是相通的,不由你不服,老人家的绘画功底着实了得!水粉画、油画、铅笔画样样拿得起,且水平颇高。他绘制的人物齐白石、普希金、贝多芬惟妙惟肖,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他认为中国京剧、书法都是世界文化的瑰宝。骨子里流淌着祖上的血液,少时还读了几年私塾,他有着深厚的书法功底,加之这些年勤学苦练,他的书法在圈内颇有名气。
疫情期间,他还在互联网上为哈尔滨音乐学院讲党课,讲音乐,讲东北抗联,讲民族英雄杨靖宇。他说,中华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就是因为在灾难面前顽强应对、团结一心。这个民族有着极强的凝聚力,任何困难都可以战胜。电视里播放北京朝阳医院唐子人医生带领团队在武汉救护患新冠肺炎的孕妇,经过不懈努力,最终母子平安。他感动得老泪纵横,说什么岁月静好,那是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前行。他挥笔写下“大爱无疆”四个大字,送给心中的英雄唐子人大夫。他还表示,疫情过后他会用心爱的萨克斯现场为医护人员演奏,送上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正如他的爵士乐队取名“老树皮”,意为“历尽岁月沧桑,老而弥坚,有着顽强生命力”,如今他仍在不断探索自己的音乐创作,绝不自我重复,对待新事物,时刻保持敏感的嗅觉。
他还要带领着他的老树皮乐队,在舞台上继续吹奏萨克斯,依旧在马尾辫上扣一顶黑色贝雷帽,忘我地摇摆,潇洒自信,狂得可爱。(王维强)